【美战】金平糖(三)
身体原因拖更了,预计下一章也会拖一些日子,实在抱歉。
章三 · 明暗
近些日子的月华屋像是被神佛开了金手指,不仅套住了御侧用大人,从前不常光顾的贵客也开始频繁造访起来。
这天清晨,店里的人又早早爬起来,为欢送京都所司代大人做准备。
水镜花魁早早地也出现在门边,恰好碰上神清气爽的源太太。后者收了折扇,在手心啪啪地敲两下,露出满意的笑容:“你的本事不小啊,劝得动司代大人上去进言,连御老中大人都愿意赏脸再光顾几次。”
花魁回了一个不置可否的微笑,转过身轻轻揉自己的太阳穴。
人倒是都来得勤了,激增的造访数外加和贵客相处的话术,即便是她也多少有点吃不消,这些日子头痛和胸闷的频率也随着月华屋的收入一起飙升。
这些小动作自然也逃不过源太太的眼睛:“身体不行了?”
水镜花魁答:“头痛气短而已。”
对方挑眉:“是生病了,还是……”
省略号里的内容不言而喻。水镜花魁噗嗤一声笑,“太太了解我。如果是……,我绝不会接受这样满的日程。”
源太太看着她的眼睛,她也丝毫不避讳地看回去,半晌,源太太才松懈下来,
“你是聪明孩子,别把事情搞得难看就好。”
又问,“既然是病了,下午御侧用大人来,你准备跟他过夜吗?”
是询问的语气,可表情上透着浓浓的「不准推掉」的意思。水镜花魁自然顺着她的意思,“我的身体暂时没关系。既然是「那位大人」有约,自然不能推辞。”
况且,她还有重要的事情需要传达给侧用人。
比如京都所司代大人和大目付常去关押从前的老中们的大阪城办事,老中大人此时就会顺道来月华屋掩人耳目。再比如,如今几位贵客与高家大人之间扯不清的功勋账。
不过最重要的是,天王侧用人需要她活着,在她疲惫的时候会早早地允许她睡下。并且,由于深刻交流的缘故,侧用人看到的她也更加饱满,是唯一会绕开外貌赞她聪慧的人。
“辛苦你能知道这些,万事一定小心。”天王侧用人的语气一如初见时温和爽气。
“只要引导对方高谈阔论,总有提到这些的时候,”花魁说着,又一阵头痛袭来,她蹙蹙眉,屈起指节按摩眉心,“我只要跟随话题称赞引导就好了。”
侧用人却似乎被转移了关注点,“你生病了?”
花魁收了手笑道:“贵客的造访频率高了,最近睡不太好罢了。”
从和侧用人达成合作开始至今,月华屋愈发热闹,水镜花魁的休息时间可想而知地减少。
她对着侧用人玩笑:“说不定在达到你的目的之前,我就要中道崩殂了。”
侧用人则也顺着她玩笑,“到时候上哪里再找这样能干的搭档去呢?你可要推荐好了再走。”
语毕,她向水镜花魁伸开手臂:“来。”
花魁不解,一时愣在原地,“做什么?”
她牵着水镜花魁的手腕,把她拉近自己,用手指在她的太阳穴上打圈按摩,力道大到花魁皱着眉「哎呀」一声,想要向后躲,又被侧用人箍在怀里动弹不得。
她索性捏着侧用人的手臂,试图遏止她的动作,“您终于打算杀我灭口了?”
侧用人轻拍她的手示意她松开,“要杀你的话,放着你不管不是更容易?”
言之有理。水镜花魁松了手,由她从头部按揉到肩颈,虽然力道过分了些,但的确觉得身体放松了不少,头痛也没有先前明显。
不过被按揉的地方还是痛的。趁天王侧用人停下动作,正打算开口说什么的时候,花魁搂着她的腰贴到她身上,用平时哄一些幼稚恩客的、甜到掉牙的音色,软乎乎地冲她笑道:“多谢大人,大人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如她所料地,天王侧用人闻言全身颤了一瞬,半晌才苦笑着反应过来:“有需要这样报复我吗?”
花魁笑得更加开心:“明明是感谢您。”
“感谢啊……”
侧用人眨眨眼,看准她得意忘形的几秒,搂着她压在榻榻米上,一边作势要吻她,一边道:“这样感谢不是更好?”
话音未落,外头匆匆传来敲门声,不等二人作出回应,一群杂役就推开外间的门,不巧透过特意留了一半的内间门间隙瞧见了这一幕。
几人喊出一半的「大人」卡在喉咙里,天王侧用人下意识直起身子挡在衣服有些松散的水镜花魁前面,清清嗓子正经道,“什么事不等应门就进来?”
“实在抱歉……”为首的人向她福身致歉,“天色已经晚了,源太太急问您,晚上是要去茶屋还是留在这里……”
花魁慢悠悠地起身,噙着笑容整理衣服,顺带提醒侧用人,“已经亥时了。”
亥时,的确已经晚了,却也没有晚到「那种事情」开始的时间,难怪这些人冒冒失失推了门就进来。
侧用人也没有想到这段交流持续了这样久,便挥挥手示意几人出去,“转告源太太,是我一时忘记时间了,今天就留在这里吧。”
那几人立刻应下,飞快地拉上门逃开了这里,侧用人才忽然意识到不对,回头去瞧水镜花魁,后者果不其然又掩着唇轻轻笑她。
刚才那话讲得,好像她的确早就已经开始了夜活一般。加上方才被看到不明不白的纠缠姿态,这下子千百张嘴都解释不清了。
“还笑,”天王侧用人伸手捏她的脸颊,“万一我们谈正事被撞见,岂不是很危险?”
水镜花魁扯住她的衣袖,“不是挺好嘛,这下您的正身就很难被揭穿了。”
又调侃她:“您方才说想要我怎样谢您?”
天王侧用人一时气结,拉开软塌背对着花魁躺进去,一副势必不要起来的样子,活像才七八岁的秃闹脾气的样子。
水镜花魁笑着凑上去,戳戳她的肩膀,她不反应;捏捏她的耳朵,又被她抬手挥回去。
她忍俊不禁地趴在侧用人身后,“天王大人怎么像个小孩子。”
“人类生气的时候都是差不多样子。”侧用人回道。
水镜花魁被逗得咯咯笑出声,许久才堪堪停下,
“外头不比这座月华屋,人多眼杂,请您也万事小心。”
有几息的寂静,静得花魁差点以为侧用人已经睡了,对方这时缓缓转过身,脸上却是清浅的微笑,
“头还痛吗?”
意外的问句倒问得花魁有些无措,顿了一下才答:“好多了。”
侧用人这才点点头,面朝向她,“早点睡吧。”
有几个瞬间,当侧用人转过身笑看她的时候、向她张开双臂的时候,当她称赞她聪慧、嘱咐她万事小心的时候,还有那时近在咫尺地俯视她的时候,水镜花魁总是有一种奇怪的错觉。
仿佛这个人既不是恩客,也不是单纯的搭档,只是她恰好在尘世拾起的一段偶遇,或是一个被神明安排而来的知己。
即便以奇怪的方式相处,这个人仍然温柔得愿意给予她温暖。所以她想,如果能以最寻常的身份平常地相遇,也许连一开始海市蜃楼一般的美丽邂逅都不会是假象。
如果没有那场宫变的话……
子夜,侧用人已经安然入眠,水镜花魁悄悄拿出那个福袋。
是许愿和她相守,还是许愿让她平安?
花魁毫不犹豫地把那颗橘红的金平糖含在嘴里,并双手合十。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即便放弃前者,天王侧用人的平安也关乎着她「让宫变归零」的愿望能否实现。
她确实打算放弃她,但又没有打算抛弃她。
水镜花魁偷偷转头,看一眼天王侧用人熟睡的侧脸,然后闭上眼睛在心里祈祷:
愿神明保佑这个人,保佑这个她连本名都不知道的温柔的家伙,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够化险为夷。
毕竟一切情爱都不如两厢安好。
往后的日子平静又稠密,相同的事情不断重复:天王侧用人仍然每个月光临两次,每一次都遵守承诺、向作为搭档的水镜花魁传递外面的情报。
而花魁这边则照旧在集中的日子不眠不休地接待老中和京都所司代,腾出时间再去见一见其余贵客,在天王侧用人来的那天和她交换情报,然后好好地休息一天。
这样短短数月,又到了辞旧迎新的季节。
在年关的末尾,吉原的出入口来了一队官兵,案例把守大门、确认过往行人的身份和安危。
大多数客人在这个时段都会回到家同家人团圆,游廓内部的活动虽频繁,人流却实实在在地锐减,不少屋的屋主都愿意在守岁那两三天放没有工作的人员一个短暂的假日。今年好巧不巧地,几位贵客想必都在家中,没有光顾,就轮到水镜花魁休假。
秃拉着水镜花魁的手,在热闹的街道上兴奋地奔跑,逐个店家地买齐了和菓子的各种食材,神奇活现地叉起腰:“花魁去年答应陪我做菓子,今年可算能兑现了吧?”
水镜花魁笑着揉揉她的发顶,蹲下身来和她平视,“那么,做出来的第一个菓子就当做教你的酬金?”
秃自然笑着答是,伸出柔软的小手:“我们拉钩,每年我做出的第一份菓子,都送给花魁。”
共识一达成,假期剩余的时间自然就忙碌起来。两个人借了后厨的小间,把买来的芸豆泡一晚上,等到大晦日当天开始煮制。
后厨里用来染色的粉和水价值都不菲。如果借用的话,源太太一定要给自己和秃的账上分别添一笔,实在不划算。花魁于是寻来一些恩客送的果干,用磨盘碾成红色或黄色的粉,揉进白色的菓子里,恰好就成了深深浅浅的颜色。
她们把成型的菓子一点点捏起来,用筷子、银匙,甚至洗净的发簪为它们制作漂亮的形状,一时好像两个无虑的孩童,没有世俗没有劳苦,只望着新年的蓝天捏泥人。
不久,跪坐在一旁的秃就站起身,把手里的小碟子递过去,
“花魁,第一个菓子送给你。”
是一个压得有些歪扭的樱花菓子,中心还团了黄色的花心,不算好看,却温柔圆钝。水镜花魁单是瞧着,都能想到小丫头用柔软的小手努力揉捏它的样子,笑着接过来对秃道谢,
“做得真可爱,那么我就收下了。”
秃点点头,然后回到座位,端起一个托盘就要向外走。
“诶?”水镜花魁叫住她,“你要到哪里去?”
秃笑眯眯地答,“这两个要带去后院,一个用来感谢父亲前一年的照顾,另一个送给母亲。”
原来如此——真是可爱的孩子。
花魁也跟着她弯了眼睛,“去吧,路上小心,不要跑。”
秃三两下就跑远了,留下水镜花魁独自向门外眺望。
或许因为今日连看重金钱的源太太都有一阵子不待在店里,花魁忽然觉得,似乎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都有在大晦日想要一起度过的对象。
或许如果不是因为母亲在籍时生下秃、如果生下她之前就和现在的父亲结婚,那么这个小丫头也会有一个完整的家,可以不用一辈子待在这里吧?
虽然伤春悲秋不是生活之道,不过,似乎的确只有她一个人,在团聚的日子里连能送出和菓子的人都没有。
这样想着,天王侧用人的脸就猝不及防地闯进脑海,骇得花魁一个激灵。她向四周看了看,确认没有人瞧见,才松了口气,用力拍拍自己的额头,
“真是的,想什么呢。”
像侧用人这样的人,总有更重要的地方要去,也许现在也正为了自己的目的陪着什么人饮酒赴宴,总不可能来到月华屋。
不然她就不是水镜花魁欣赏的那个侧用人了。
虽然脑袋这样想着,不过身体似乎先一步行动了。
她的手里正拿着一个印花菓子,颜色同初见时天王侧用人身上的衣服一样,只是多了花魁用细簪子压上去的水波纹。
“果然还是水波纹比较好看。”
花魁满意地提了提嘴角,全然忘记了先前独自一人的安然惆怅。她用纸把做好的三个菓子包裹起来,拍拍衣角,哼着悠扬的曲调向自己的屋子走回去。
今夜是守岁的夜晚,月华屋举办了不少通宵的活动,以接待那些留连花柳不愿回家的客人。
等级较高的水镜花魁往年都是要被带出去迎客的,这一年是成为「太夫」以来头一次在月华屋守岁。月华屋建筑较高,高层待客的平台上没有顶,坐在上面常有被月华笼罩、手可摘星辰的感觉。
花魁虽然不愿意在假期里和客人应酬,不过在高层的小隔间里喝喝酒,赏赏光秃秃的月牙,再听听周围的热闹,也算是人间幸事了。
恰好她还有跟亲近之人一起制作的和菓子来配酒。
等到夜深了,有心思的客人们一个个跟着游女上楼了,周围的嘈杂才开始慢慢静下来。冬日的风实在寒冷,水镜花魁拢了拢衣裳,同身边的人笑着寒暄几句,便转身回了楼里。
她住的单间配有地暖,虽然也是为了来过夜的贵客,不过在这样没有人的夜里,这种温暖就是独属她一个人的。
天王侧用人今天总是莫名地出现在她的脑袋里,引得花魁好生纳闷:她与侧用人算得上有托命之交、抱柱之盟,她也承认从最开始对那人的欣赏就有些超乎常理。可再怎么关心,也实在没到会整天想到的地步。
难不成是缺了太多睡眠,思考能力因此变得奇怪了?
如是想着,花魁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合上门,就发现有一丝不对劲:早前出门的时候明明点了两盏侧灯,如今只剩下远离内室门的那一盏亮着。
稍微走近几步,就能看清榻榻米上半凝固的红色印记。有一些是圆点,但越靠近内室的门,就越多像被鞋底蹭过一般拖长的痕迹,颜色质地都像是血。
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转身出门去喊人,可直觉又劝她忍住恐惧,稍微察看一下再做决断。
内室的门并没有完全合上。思量再三,她还是打算悄悄地上去瞧一眼。
她脱掉木屐、拎起衣摆,只剩下柔软的袜子踩在地上,几乎毫无声息地走近内室的门边,整个世界静得仿佛只剩下她擂鼓一般的心跳。
而这一眼就叫她瞧见了被染红了的、熟悉的深色衣袖。
内室简单的构造和陈设并不允许另外一个人遁形,水镜花魁小心地观察了室内,窗户仍旧紧闭着、也并没有看见其他人。她觉得自己听到了沉重的呼吸,便试探地推开门,借着微弱的光瞧见了里面的人。
果真是天王侧用人。她的衣服染着大片的深红,来源不止一处,眼下正整个人倚着墙蜷缩起来,手按在左侧腰腹部的位置。
……前些日子还生龙活虎的人,数日不见,竟然成了这幅样子。
花魁正要开口,没想到这人还醒着,见来人是她还虚弱地笑起来:“就知道你不会叫人来。”
说完又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水镜花魁的脑袋像外头不时响起的爆竹声一样炸开。
她是怎么进来的?出了什么事?这样的日子怎么会受这样多的伤?为什么不回将军府,要偷偷来月华屋……太多的问题乱做一团,她甚至不知道从哪一个开始问。
她点起灯,这才看清天王侧用人脸上略显狰狞的表情,而这一次她什么也没带来,水镜花魁一时不知道拿她的伤如何是好。
天王侧用人也看出了她的迟疑,
“在我的……袖袋里……”
水镜花魁立刻会意,想去拿药,却发现她的袖袋已经和腰腹和伤口糊在一起、黏连成一大片。
她只好用自己洗漱的器皿打了水回来,然后拔下银簪,放到烛灯上烤了烤,最后把浸了温水的面巾拧成长条,放进天王侧用人口中,柔声道,
“剥开的时候会很痛,请稍微忍耐一下。”
血)痂一被剥离开,就又有暗红的液)体留下来,而水镜花魁已经无暇顾及更多。
就算处理好伤口,明天一早要怎样把她带出去?
如果被发现又怎么好?
跨年的钟声响起,水镜花魁用湿帕子轻轻擦拭侧用人苍白的脸,守岁的夜晚也从此刻开始成了难眠的夜。
——待续——
注:「大目付」指老中的耳目,负责监察和收取情报。
「高家」是典仪司的类似角色。
老中一般都并不只有一位,所以宫变之后废除其它老中并设大老制衡这一点就显得很可疑。
「大晦日」指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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