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兔

无事小神仙。

章五 · 风起

 

用来包药材的纸张厚实又坚韧,透着微微的药香。水镜花魁把它放在烛灯上、均匀地烤一圈,那上面骤然浮现出许多文卝字来,惹得她眼睛亮闪闪地、翻来覆去地又多瞧上几遍,

“先前只听说有方法让字迹不见,今天还是头一次真的看见。”

 

 

在后舍养伤的一个多月,若每次拿药都是交换情报,那么如此交换的消息实在不少,也亏得那位女掌柜想得出藏匿字迹来隐藏信息。

虽然听说有不少同伴,这还是第一位接卝触到的,水镜花魁实在好奇这些伙伴日后又会怎样各显神通。

她一边思考着,把纸张翻回正面,先前和天王侧用人分别写上去的几个字,经过火烤已能清晰得显现出来。

一侧写着当下的时辰,一侧写着「水镜」。

 

 

花魁将纸张的一角贴近灯芯,火舌很快就蔓延到整张纸,她把它丢进瓷盆里,一边等待它化灰,一边听见身后天王侧用人的调侃,

“还真是不留情啊,看见自己的名字就要烧毁?”

水镜花魁也跟着不正经:“我可是潜伏高手。”

“何以见得?”

“被人瞧见纸上有名字,岂非性命堪忧?”花魁笑着,用银簪翻卝搅烧尽的火灰,瞧着没有一点纸张的样子,才放心倾倒,“这叫做「防患于未然」。”

 

 

倒真是头头是道,天王侧用人跟着点点头,然后拈起手边的毛笔和装了柑橘汁的碟子,

“那么这两件呢?”

花魁也不慌张,“您使用的东西我触卝碰不到,自然由您处理。”

 

 

果然无情。

侧用人闻言忍俊不禁,从酒壶里倒出清酒清洗碗碟,又稀释了酒液浸泡毛笔,味道和果汁的黏卝腻就此一并被酒冲走了去。

 

 

她抬头看向摇着扇子悠哉浅笑的水镜花魁,“麻烦高手瞧瞧,这样算处理了几分?”

水镜花魁看看她,又看看她手中的笔:“五分。”

天王侧用人闻夺了她手里折扇,故作凶态道:“怎么这样少?”

 

 

花魁不想答,去抢扇子又抢不过,只好配合地作委屈神情,指指那杆笔,“那笔毫叫酒洗多了会干枯、临近的笔杆也要发白,叫人看了疑心,倒不如……”

 

 

她偷偷伸手去够那折扇,却一个不留心中了侧用人的套路,扇子没夺回来,反把自己赔进那人怀里。

天王侧用人依旧板着脸,嘴角都不抖动一下,“不如什么?”

水镜花魁索性皱起眉,一副愠怒的神色,天王侧用人被如此瞪了半晌,终于扮不下去松了表情,把折扇还回她手里。

水镜花魁这才收了目光,“……不如拿清水先洗了,再用香熏一熏。”

 

 

可真不得了!

数月前见侧用人,对方面上还常常是严肃又板正的笑容。水镜花魁常常忧心自己的性命、百依百顺得连高声讲话都不太敢。

怎么才过了次新年,水镜花魁几次如此造次,侧用人反倒都神色如常,还有心思扮登徒子陪她玩?

 

 

如是想着,水镜花魁抬起头,研究似地打量起天王侧用人的表情。

天王侧用人似乎明白她的意思,“别看了,都说过我不是扮登徒子。”

“那是扮什么?”

侧用人看着她,很认真地思考了许久,“你平日里同别的恩客都扮什么?”

 

 

自然是扮一夜夫妇。

水镜花魁抿了抿唇,并没有说出口。

和这个人的话,最开始是被卝迫坦诚,现如今是真正不想欺卝骗她,不想将虚假的蜃景套在她的身上。

这样温柔洒脱的人,有资格得到真卝实。

 

 

见她纠结,天王侧用人更加放缓语气,哄骗似地轻声引导,“比如,被人像这样抱着的时候,你会做什么?”

 

 

水镜花魁看她一眼,然后叹口气,手臂圈上她的脖颈,整个身卝子就顺势和她贴在一起。适才还一副胸有成竹样子诱)导她的人一下子全身僵硬,深呼吸几次才不自然地重新搂紧她。

……说起来,这还是两人之间第一个正经的拥卝抱,想来也是这个人的头一次。

水镜花魁不禁轻轻笑起来,柔卝软的吐息落在侧用人的颈侧,不用想这个人现在也一定是张大红脸。

 

 

“瞧出来了,”花魁恶意地在侧用人耳边吐气,“您自然扮不得登徒子,分明就是纯情少卝女不知所措,一点做登徒子的天分都没有。”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

水镜花魁明显察觉到搂着自己的人放松了身卝体,却一动不动地维持眼下的姿卝势,周卝身的气压也好似冷了下来,像是实打实地不开心了。

她也不作声,偏了偏脑袋去看侧用人的表情,被对方别过脸去不给瞧。

 

 

她拍拍侧用人的后背,“您不开心吗?”

天王侧用人冷哼一声,不予回应。

水镜花魁好笑地在她脸颊上一吻,“这样呢?”

侧用人仍然不理睬,只是头终于转了回来。

 

 

哪有这种人?

水镜花魁飞速地转动思维,最后只好皱起眉,假假地推着侧用人的肩膀,棒读道:

“哎呀,非礼啦,请快放开我……”

 

 

天王侧用人一下子破功,皱着眉头也压不住上扬的唇角,只好捂了水镜花魁的嘴止损。

水镜花魁不依,攥着她的手从脸上掰下去,用着那副对待客人的娇卝软语气道,

“做伙伴不行、朋友不行,当您是恩客还不行……您究竟要我当您是什么嘛?”

“对不起,对不起,”侧用人笑得直不起身,赶忙又捂着她的嘴,“是我的错,不逗你了好不好?”

 

 

虽这样说着,见水镜花魁没有动气,又得寸进尺道,

“上次你答应陪我,一连数次都没有兑现,我都还没有找你讨回来。”

 

 

说的自然是在秃家里里间被婴儿打断的那次。

在外再怎样与男人没差,天王侧用人也不会像男性恩客一般,无论如何先满足自己的需求。水镜花魁因此没有觉得需要用「那种」方式接待她,那天的那句话不过是提醒自己不要多想。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真的要接待,侧用人卝大概也是做不到的。

 

 

她于是重新攀上侧用人的脖颈,“您想要我怎样兑现?”

侧用人的眼神亮起来,水镜花魁忽然由衷地生出一种奇怪的预感。

那人将她放倒在卧榻上,一边虔诚地再次亲卝吻她的眉心,一边用着温和却认真的语气询问,

“我和他们真的很不一样吗?”

 

 

又被她看出来了。

虽然也算是经常的事情,水镜花魁每次还是会惊叹于侧用人对自己的观察。她用心回想过,才答侧用人的话,

“他们会直接撕咬我、吞噬我,不会先这样亲卝吻我。”

 

 

侧用人看着她的眼睛,问,

“「撕咬」,是指这样吗?”

然后狠狠地吻上她的唇。

 

 

这个吻绝对称得上「撕咬」。像突然席卷的台风,吹得水镜花魁的大脑一片混乱。

她明明记得上一次——在她「教」侧用人,在这里会发生什么的那天,并没有用这样吓人的力道去亲卝吻侧用人。

 

 

可虽说是「撕咬」,天王侧用人的亲卝吻却温柔而不锐利,比起普通的索取和掠夺,更像是寂寞的气流贴近她,想要分享她的温度和柔卝软。

或者说,像年轻游女们偶尔会一起幻想的、由「爱」而生的亲卝昵。

 

 

之后的一切彻底超出了水镜花魁的预期。

侧用人真的褪去她的衣裙,在她的身上印下细密的痕迹。然后温柔的火顺着飓风吹到她的身卝体里,学着她那天的样子,逐渐连她的灵魂也一起燎干。

这个人果然与「别人」不同,不是一味地横冲直撞,而是摸索了她的喜好、顺着她最喜欢的方式,用带着一点暴戾的力量带着她在烈火中浮沉。

她万万没有想到,身为同卝性的、最无害的天王侧用人,疯狂起来竟然可以吞掉她的整个夜晚。

 

 

在火第四次燃卝烧起来的时候,水镜花魁喘息着,无力地攥了攥侧用人的领口。

侧用人俯身亲卝吻她,又捏卝捏她的手掌,“知道了。”

然后在她柔卝软的嗓音里最后一次将她送上云端,作为这场疯狂的终结。

 

 

窸窸窣窣的清理不知持续了多久,水镜花魁听见天王侧用人在身边躺下。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侧用人问。

水镜花魁心里猛地一颤,连疲惫都消减了几分,瞧着侧用人没有玩笑的意思,只好回答,“「水镜」。”

 

 

“在那之前呢?”

“「清见」。”

“再之前呢?你本来的名字是什么?”

水镜花魁摇摇头,“没有了。”

 

 

又是沉默,这一次是侧用人先开口,

“我的名字是「遥」。”

水镜花魁佯装已经睡着的样子缩在她怀里,一个字都没有再回。

不过侧用人并不买账,摊开她的手,在她的掌心一遍遍地书写自己的名字——没有汉字,只有读音的、遥远而深邃的名字。

侧用人说,“以后再见面,称呼我的名字就好。”

 

 

这样对她讲过的客人自然也不少,只是水镜花魁明白,这些人各个身份贵重,怕是兄弟妻妾也不常读其名。她一介游女,听过也就罢了,最多以相近的字音给他们取一个亲近的昵称。

若真的以名讳相称,怕是要以死谢罪的。

 

 

只是这位天王御侧用实在固执。

自那以后,每次二人碰面,侧用人就要抓着她,一字一字地教她读自己的名字。

起先只要跟着读一次就会放过她,后来竟变成不先唤名字就干脆不理睬她。她退而求次,在旁边把得来的消息给侧用人全部口述一遍,却往往要被折腾一晚上。

 

 

好在消息似乎好好地被听进去了,之后的两个月,整个国)家都开始动)荡:有公家传出来的消息,说现今的君主与将军为了坐上如今的位置,不惜合)谋发起宫变,害死了绝大多数受万卝民爱戴的旧宫家。从京都一至大阪城,民众皆是人心惶惶。

 

 

吉原的游廓里更是乱作一团。从前同御老中和京都所司代交好的贵客,内至各路大名及麾下官卝员、外至商贾重员,接连为了避嫌与现在要好的游女断联,换去其它花屋那里。

可按照规矩,「移情别恋」是不被允许的。于是在这段时间内,各个花屋每天数次地上演将贵客赶出屋子的戏码,最严重的甚至被脱)光了所有衣物、只剩一条底)裤地丢上卝街去。

 

 

某日,水镜花魁难得空闲,暖融融地赏着窗外的新叶、窝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拨卝弄西洋琴,忽然听见廊下里一阵嘈杂。

 

 

她不动声色,静静等了半日,果然今日负责洒扫的散茶来敲开了她的门,

“不得了了花魁,您的那位客人,那位御侧用大人,据说一早上连被其它三家茶屋的花魁赶出门,眼下正往月华屋过来了!”

 

 

月华屋的其他游女也罢、水镜花魁自己的客人也罢,确有不少被游女们合力赶出去的例子。最尊贵的甚至有前阵子被掏空了腰包丢上卝街的京都所司代大人,据说是因为近期和御老中大人不和,被忽悠着去了对面的花屋,总之从对面楼里左卝拥卝右卝抱出来的刹那「刚巧」被带着散茶们出街的源太太迎面碰上。

京都所司代大人第二天就光临月华屋,不过没等见到水镜花魁一面,就被源太太带着一群游女打出去,再也不许他进门。

 

 

这一次也轮到看上去清风明月的天王侧用人了。

 

 

水镜花魁整理了仪表去到一层玄关,恰巧碰见源太太盘卝问天王侧用人的阵仗——上一次她没能瞧见,这阵仗实在有些吓人,那样多踩着厚厚鞋子的女子乌泱泱围成一大圈,饶是仗着身高优势,天王侧用人在中间也成了漩涡中的沉帆,明显对那些唇枪舌剑应接不暇。

 

 

水镜花魁靠着楼梯扶手瞧了会热闹,不久被天王侧用人瞧见,才不慌不忙地走下来,穿过层峦叠嶂的人墙,笑眯眯地揪起侧用人的衣领,

“这个人就交给我吧。”

然后头活像把天王侧用人拎着走似地、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别家花屋的人下手真真不轻,侧用人原本肤色均匀的脸上叠了几个红肿的掌印、手臂上还瞧得见不少渗血的抓痕。水镜花魁想,自己是或该发卝怒、或该心疼的,可又不受控卝制地觉得好笑,只好死死咬着下唇,用热水浸卝湿的面巾替侧用人敷在脸上。

 

 

“咬自己做什么,想笑就笑罢。”

天王侧用人按着她唇下的肌肤,将咬得通红的唇解救出来,想了想还是开口解释,“好端端的,京都所司代和那几位忽然跑去别家,我只好四处去约头牌打听消息,不想被对面楼的花魁瞧出端倪……”

水镜花魁又笑起来,拿面巾的手猛地一颤,碰上侧用人脸上的患处,痛得侧用人倒吸一口气。

 

 

她赶忙拍拍自己的脸,试图止住笑声,“抱歉,嗯……我……”

天王侧用人摇摇头,皱着眉握住她的手,继续道:“好在我逃得快,不然怕是也要被扒)了衣物去……”

 

 

水镜花魁实在绷不住,轻轻磕在侧用人肩头,笑得全身都开始颤卝抖,手里的面巾也成了侧用人自己捏着按在脸颊上。

总之天王侧用人理亏,只能拍拍她的后背,无奈道:“真那么好笑吗?”

花魁掩着唇摇头,“我替您处理伤口许多次,却万万想不到,竟有一次会是一群同卝僚把您搞成这个样子……。”

 

 

天王侧用人饶有兴致地瞧了她片刻,“你不恨我?”

水镜花魁闻言抬眼看看侧用人,又垂下眼帘去牵侧用人的手臂,“她们赶您,是因为不知道您去做什么,所以没办法信任您。”

那双漂亮的、曾在西洋琴上肆意飞舞的手臂,眼下尽是触目惊心的红)痕,水镜花魁叹口气,拿药一点点为她涂上去。

 

 

被搭档如此信任,倒是一件可堪欣慰的事。

因此虽然她没有恼,侧用人也还是继续解释下去:“再者,大部分与我相关的人都「转移阵地」、被原来的店家惩罚,单我一个相安无事,怕那几位会起疑。”

 

 

花魁点头笑道,“有理,等伤处理完了,我也将您赶出去才周全。”

 

 

倒是个周全办法,不过瞧她那一脸克制不下的笑意,侧用人露卝出又爱又恨的表情,无奈皱眉:“请你严肃一点。”

只是瞧着这张脸,水镜花魁实在严肃不起来:这样聪明绝顶的人,要体面决计也能体面,实在不必沦落到被赶出门去。怎么如今傻乎乎地、都不知道计一计地被搞成这副狼狈模样?

分明就是烽火戏诸侯来的。

 

 

眼看药上得差不多了,水镜花魁把手里的药罐往案上一拍,收了所有表情,瞧都不瞧侧用人一眼道,

“既然您已中意她们,月华屋再装不下您这样的贵客了。”

 

 

这说辞浮躁敷衍,不必细想就能明白是演出来的。

天王侧用人先是一愣,明白过来后又神色一亮,像被天上的星星掉进了眼睛。

她配合地深深施礼,“非常抱歉,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虽然明天还是要想办法四处探消息。

 

 

“这话真没意思,”水镜花魁闻言看过来,用着一副心碎透顶的语气高声道,“倒像是我强卝迫您道歉似的。”

她一边作出「抱歉」的口型,一边搂着侧用人的脖颈,贴进她怀里作为安抚,口里自然还是不依不饶:“等您想明白了,若还在意我,再来同我讲吧。”

 

 

外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是杂役和散茶们聚过来,准备把人「请」出去了。

水镜花魁收了视线,伏卝在侧用人肩头轻声道,“过几日再会,阿遥。”

 

 

随后不等侧用人反应,自顾起身,嘱咐过门口众人好生送客,就三两步踏出屋门,不见了踪迹,留天王侧用人一个人木木地愣在原处、叫那一群人涌进来,不由分说地架了出去。

这下子月华屋也多了一件叫人笑话的事了。

 

 

——待续——

 

注:听说橘子汁写字需要烤火才看得见,我不懂原理,只是觉得可行,所以写进去增添一点乐趣。

游女的名字都是艺名,不用真名。

古代日本的女孩子如果告知真名,就等于在说「请让我属于你」,有感情追求的女子,哪怕是花魁一般也不会告知真名。

「散茶」指地位较低的游女,会负责清洁和上茶之类的工作。

烽火戏诸侯,博美卝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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